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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否不叫我“北斗女神”?
作者: 李晨阳  徐可莹            发布时间:2022-10-11 0:3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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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颖被叫做“北斗女神”,是从2016年开始的。

那年她33岁,站在“SELF格致论道”的公益讲坛上,柔顺的黑色长发,在及肩处恰好打一个弯儿,看起来温婉而有书卷气。16分钟多一点的讲座,流畅得像首叙事诗,把北斗导航系统的故事讲得丝丝入扣。超过2000万的视频播放量,一夜之间把她从幕后推向台前。

2017年,她和“航天英雄”杨利伟、中国科学院院士欧阳自远等人一起,被评选为“科普中国”形象大使。今年,她又荣获第26届中国青年五四奖章。

每一次荣誉,都在媒体上掀起一阵“北斗女神”热。

“我不喜欢这个叫法,有点过气网红的味道。”她在接受采访时说,“可不可以给我改成‘北斗青年科研工作者’?”

问完,她那股特有的冷幽默又锋芒乍露:“趁现在我还能用‘青年’这两个字。再过两年,你们就只能叫我‘北斗中年科研工作者’了。”

北斗:当时只道是寻常

2020年,我国成功发射第55颗北斗导航卫星,完成了北斗三号全球卫星导航系统的全面部署。自此,中国自主建设、独立运行的全球卫星导航系统——中国北斗终于正式开通,登上世界舞台。这件凝结了数十万北斗人心血的“太空项链”终于完工,熠熠生辉,璀璨夺目。

但早在26年前,北斗立项之初,我国在导航卫星领域的基础可谓一片空白。负责北斗一号工程的科学家们,甚至只能用纸盒和牙签制作卫星模型。

那个时候,大多数人连导航卫星是什么都不知道。这其中,也包括徐颖。

1999年,徐颖刚满16岁,就考上了北京信息科技大学的通信工程专业。读大学前,她一直是班上年纪最小的学生,成绩虽不突出,但学得也不吃力。到了填报志愿的时候,小姑娘听说“21世纪一定是通信的世纪”,便一拍脑袋,选了通信专业。

迷迷糊糊入了行,懵懵懂懂遇北斗。

2004年,她在北京理工大学攻读研究生,导师着手做北斗二号一期接收机的课题。由于之前有过类似的研究经验,徐颖便自然而然转入了北斗课题组。

那时她想不到,“北斗”二字,日后会贯穿她的生命。

“我读到过一篇散文,说改变你命运的那一天,在日记上总是沉闷而平凡的,‘当时还以为是生命中普通的一天’——这就是我回顾那个人生选择时的感觉。”

当时只道是寻常。

24岁得遇北斗,26岁博士毕业,32岁成为中科院光电研究院当时最年轻的博士生导师——时至今日,徐颖和北斗已经相伴近15年了。15年,是一个人的成熟周期,也是一个青年科研人员的黄金“疯长”期。作为彼此的“老朋友”,徐颖已经习惯了和北斗较劲儿死磕。

做工程与普通科研很不一样。让简单纯粹的科学原理在充满局限又遍布崎岖的现实情境中发挥作用,是一个繁琐而令人疲惫的过程。问题到处有,坎坷那么多,“每一次都感觉过不去了”。

交互、发射、入轨、报文、组网……这些世人瞩目的闪耀时刻,对徐颖来说,更像在茫茫答卷中跋涉时偶然遇到的句点,而非慷慨激昂的叹号。她很少为之激动,只是抬起头来看看deadline,然后专注于解决下一个问题。

在徐颖荣获中国青年五四奖章的相关简介里,这样介绍她的成就:“主导研制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北斗/全球导航卫星系统(BD/GNSS)电离层监测接收机,支撑构建了当前国内最大的电离层闪烁监测网络,填补了中国气象局电离层应急移动监测能力的空白。 ”

即便如此,她仍然说:“我还不配称为一名科学家,最多是一名工程师。”转而想到,一辈子与卫星打交道的航天“大总师”孙家栋院士也说过几乎一样的话,又补上一句自嘲:“那我大概连工程师也算不上吧。”

科普:无心插柳柳成荫

《来自星星的灯塔》——这则主题演讲,是徐颖走向大众视野的起点。“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接到了一个邀请,去参加一个中科院举办的活动。”

谁也没想到,她是个讲故事的高手,简单几个起承转合,就吸引了听众的注意。

“通常卫星发射只有延迟,没有提前”,但“北斗试验星必须提前发射,这在我国航天史上是非常罕见的”。

“雷电和恐怖片更配哦,那么雷电和什么不般配呢?不错,就是卫星发射。”然而,“北斗第9颗卫星发射时也是一个电闪雷鸣的天气,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北斗研发中的艰难与挑战、北斗人的勇气与智慧,尽在娓娓道来中。

但她最想讲的,还是为什么要用北斗、怎么用北斗。

“不敢用、不想用,这才是制约北斗发展的重要原因。”当初的演讲已经过去6年,这仍然是她心之所系的症结。

“北斗是要用起来的——这是我做科普最直接的目的。”她说,“如果大家都不了解它,又怎么去用它呢?”

在徐颖的讲述里,北斗无处不在,又润物无声。

80%以上的智能手机在用北斗实现定位;拖拉机和收割机在北斗指引下开展精准耕耘;科考队员用北斗定位跟踪项圈追踪藏羚羊的迁徙路径;海洋牧场通过基于北斗的电子浮标实时监测水域的资源状况;电力电网利用北斗的双向通信功能,无须人工勘察就能获取各地的用电信息……

在世界的卫星导航俱乐部里,北斗与几位同行——美国GPS系统、俄罗斯GLONASS系统、欧盟伽利略系统一起,兼容、互操作。

平时看起来难分彼此,“但如果其他系统不能用了,北斗还在”,徐颖斩钉截铁地说,这才是他们为之呕心沥血的原因——为祖国打造一份高悬星空的安全感。

在徐颖看来,每个青年科学家都应该尝试一下,把自己的工作讲给不懂专业的大多数。“先讲得正确,再讲得通俗”“少列个公式,多讲个故事”。

“通过科普,让公众知道我们在做什么、知道科学能为大家做些什么,是科学家永不过期的社会使命。”她说,“哪怕只有一个小朋友,听完后萌生了对科学的兴趣;哪怕只有一个人,听完后觉得北斗未来可期,我就感到自己又贡献了一点分内的力量。”

成名:也无风雨也无晴

徐颖坦言,她至今都不太适应“北斗女神”这个称呼,觉得太过drama,在学术圈里显得格格不入。

对她来说,一朝成名纯属意外,“一开始是很开心的,但不久便意识到,它是一把双刃剑”。

常常有朋友甩给她一个链接,问:这是你吗?多数情况下,徐颖会哭笑不得地读完这篇“写自己”的文章,然后回一句:好像是我,又好像不是我。

渐渐地,她学会了屏蔽这些内容:“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关注那些误读。”

对媒体来说,徐颖是那种令人又“怕”又爱的采访对象。她常常我行我素地不肯接梗,但转手就会抛出一个属于自己的新梗。

当被问道:“北斗就像您的孩子一样,您怎么看待这个孩子?”

她反应迅速:“首先她不是我的孩子,她是几万北斗人共同奋斗的结果。不过你也可以这么理解,我们所有人在参与一个‘云养娃’的过程。在我们建设完成后,她会在遥远的云端继续成长成熟,不断地发挥更完善的作用。”

2021年,她和另外9位科技女性一起登上《时尚芭莎》杂志。照片中的徐颖一改平日模样,波浪长发,丽服红唇,看起来更加靓丽、更加成熟,也更为干练。

“作为一名女科学家登上时尚杂志,是什么感觉?”

她轻快地笑了:“你不应该问‘作为女科学家’,你应该问作为一个女人,看到自己被拍得这么好看,是什么心情。”

不论成名带来更多的是欣喜还是困扰,总体上,徐颖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

她讲了这样一则寓言故事:“有两个人同时乘坐电梯,一个人一边上升一边跳绳,另一个人一边上升一边跑步。后来被问及成功经验,前一个人说要跳绳,后一个人说要跑步。其实都不然,根本原因是电梯。”

徐颖总结自己的青春,也是这样扶云梯而上:“时代的发展、国家的发展、技术的发展、北斗的发展,造就了一批成长起来的人。作为其中一员,我感到非常、非常的幸运。”

40岁到来的前一年,徐颖收获了中国青年五四奖章。在这个特殊的节点上,她对“青春”和“青年”的理解别有滋味。

“二三十岁的时候很清苦,但很快乐。因为年轻是一个不断得到的过程,你知道自己在走上坡路。”她说,“但到了40岁左右这个阶段,你会有焦虑,不知道未来的路是上坡还是下坡。”

但她想通了,“要像面对科学的未知那样,面对人生的未知”“人生就是一个起起伏伏的过程,高峰会来,低谷也会来。见天地、见众生之后,才能见自己,才能对自己有一个客观的认识”。

漫漫长天,北斗高悬,为全世界指引着方向。从“而立”走向“不惑”的徐颖,也在科技的浩瀚星空里,寻找着自己归属的位置,闪烁着自己独特的信号。

清醒,勇敢,还有点酷。

(作者系中国科学报社记者)